我十六岁离开家乡,四十余年的出走并没有真正远离那个村庄。我的父母还在那里,老屋还在那里,我的那些记忆的证物还在那里。 我不断地重返故乡,与亲人和记忆重逢。 一 我的家乡在辽西,我家的屋后就是那道著名的柳条边,我们在边里,这是汉族和满族的居住区,边外是蒙古族和汉族的聚居地。三个民族、三种文化在漫长的共处中相互融合,却也还各自保持着自己的特质。 我们村庄的名字竟然是个副词:朝北。原来后边还有两
这是笔墨山半山腰的一座老房子,是她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以前,世道不太平,大家都把房子盖在深山里。 爹干了差不多一辈子的乡村医生,早年跟着一个中医望闻问切,后来偷偷学了西医。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一般的小病小恙,打屁股膀子针,静脉输液等,中医出身的爹,倒也手到擒来。 刘松香上学时成绩也算不赖,大家都夸这妮子行,将来肯定不会在咱们这穷山沟里撅着屁股看天,全中国的大城市都在等着她呢!刘松香听了,不说
一 我喜欢索尔·贝娄的小说《寻找格林先生》,开头他引的是《圣经·传道书》的话: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这是一句不完整的引语,完整的话则是: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在你所必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 在读到它时,我震惊于话语背后的力。它击穿了我,使我恐惧,又促我惊悚作为。我理解,一个人在所在的时间,不怠惰,尽自己的力,似可在绝望的现实中觅找一丝希望。 一
一 一一六七年秋天的某个清晨,先贤朱熹站在岳麓山巅,看东方红日喷薄而出,万道金光倾泻而下,清风拂来,一山木叶微微颤动,喜不自禁,霞光给它们披上了光斑闪烁的梦幻纱衣。河对岸长沙城的万千人家,也被无差别地镀上了一层富贵金色,世间所有清贫,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不见了。 朱熹心中欣悦,不禁高声吟哦:“惟青春之谢兮,接朱明之季月;何太阳之赫曦,乃郁陶以兴热。”他这是在吟诵西晋夏侯湛的《大暑赋》。《大暑赋
一 主卧桌上那台外壳斑驳的三五牌座钟,时针和分针在昼夜不息地奔波了半个多世纪后,依然保持始终如一的步伐,只是打鸣的钟声似乎迷了路,每半点能准确无误“当”一下,整点的时候,它就每次都要多“当”七下。这是睡在隔壁房间的我于夜深人静时算出来的,凌晨一点它“当当当”八下,凌晨两点它“当当当”九下。 王大妈是不深究这个规律的,她只知道钟鸣不准。不准的钟鸣既不影响她白天的活动,也不影响她晚上的睡眠,就像屋
一 古船的彩绘已黯淡无光。在海水和泥沙的侵蚀之下,出土的船板只剩焦木,水的作用居然与火相似,同样带来燃烧的痕迹。油彩的绚丽难以持久,那是海上的烟花,热闹过后便归于黑暗。 有些船绘纹样的线稿流传下来,已经足以令人心驰神往。新船落成,画师登高描花,他勾线时,线只是极轻的标记,只有他自己看得见。有时他爬高画了一天,下面的人望上去,船头仍是一片空白,他在对着巨大的空白终日忙碌,直到施加油彩时,人们才觉
《中国之美》是郭文斌新作,也是他在文学、文化问题上阶段性的总结和新的思考。 郭文斌的创作道路明亮而清晰,如果说《大年》之前他还多多少少有些不同的尝试的话,那么此后他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坚定了,他从中国乡村风俗出发,进而进入乡村复杂而微妙、根深而蒂固的“小传统”,然后上达由长期的农业文明形成积淀的中国传统文化。在郭文斌看来,中国的农业文明和乡土文化在中国文化的发展中举足轻重。因此,书写传统与乡村、节令
莲花屿记 我突然有一股重游莲花屿的冲动,不去理会夕阳即将下山,拉上妻子就直奔码头。 快艇已经打烊,有一位开挂机船的迎了过来。也好,快艇太快,会让人错过许多美好的景致;在挂机船上慢慢欣赏两岸景色,倒也是另外一种享受。难得的晴好天气,可西岸山顶上的红日正以肉眼能感觉出来的速度下滑,一边羞答答地与云彩告别,一边急急忙忙收起铺洒在海面上的镀金红色光辉,如一位渔民正在收网,连同一网的金鳞。 挂机船穿过
一 “厍”这个字本来就显得很孤独。这是一个古老的汉字,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姓,也是一座孤村。我是在一本方言书里巧遇这个字的。少数或者微小本来就有孤独的意境。我执意要用这个字写一个很长的故事。我相信很多人会懂得其中的意味。因为每个人心里一定都会有座很小的村庄。 人在他乡除了方言难觅,已经无有可怕之处。城市越来越高大和繁复,但似乎又越来越相像。就像是个大块头,外表上谈不起个性,内里也不再会别有洞天。无
距拙政园七百多米,齐门下塘的小邾弄,是我在入小学前和奶奶一起生活时居住的地方。出小邾弄,经齐门下塘,由西北街入东北街,经苏州博物馆,抵拙政园。从大的方位来说,苏州博物馆和拙政园形成的片区与我幼时所居之地一水之隔。时隔三十余年,唯记得由奶奶牵着手走出南弄,沿河岸走去幼儿园,口中常含着酸甜山楂片。那条沿河道路,在我的短篇小说《猫选中的人》中,作为“插地藏香”(苏州人烧“久思香”)的地点出现过,也源自童
一 因为前段时间姨妈来城里看眼睛的缘故,我和她见面的时间稍稍多了些。 姨妈是位温顺的女子,从幼时起,我常在姨妈身边转,从来就没听过她说的哪一句话不是细声细气的,和母亲一样,遇人就轻柔和善地笑笑,温婉得很。不同的是,母亲多念了些书,当了教师。日后又调到城里,言行举止大方得体,温婉之中透着雅致。 我母亲的后娘,虽然是从大山里嫁过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极为聪慧。她成全了外公的爱女心切,同时也成全
一 那年春天,我的大学同学延波到十堰出差,暂居几个月。 我回十堰探亲时,和他约见在汉江边。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整面汉江都弥漫着水汽散发出来的清爽气味。 延波租住在市中心的一栋居民楼里,半新不旧,地板会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他的房东住在隔壁,是个退休的高中数学老师,每次延波在墙壁上看投影电影的时候,一墙之隔的房东就开始弹钢琴。有时是《卡农》,有时是《小步舞曲》,还有时是《友谊地久天长》。房东也许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敲边鼓的雷,并没有妨碍雄鸡的个性,一大早的,谁起个头,就都扯着嗓子高唱起来。鸡鸣中,田野的香气,顺着条条小路飘过来,在屋舍间绕来绕去,最终绕到大觉溪。大觉溪的水更大了,水带着乡音,起起伏伏往前涌,一个陡坎下去,变成了白亮的丝绸。溪边摇摆的长茅草,为这丝绸添了好看的花边。 一座新房的门前,两位老人对着一条溪水闲坐,早晨的阳光打在她们的银发上。我上前搭话,问这源溪村的由来,却引
那年秋天,父亲在镇上租了一栋房子,打算做点小生意。 房子很大,灰色的水泥墙面裸露着,十几个空房间,像迷宫一样通往未知之境。父亲孤注一掷,砸下大把银子,渴望能够凭借这次投资彻底改变现状。 父亲每日忙碌不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我每天穿梭于各个空房间,乐此不疲地玩着寻宝游戏。父亲不忙时,也会笑呵呵地陪我一起寻宝。母亲虽然十分抗拒,但不得不接受事实,没过多久也搬来照料一家人的饮食起居。 父亲开
一 许多作家都说,文学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艺术。作家们对此各执一词,却又能自圆其说。 “长江之山皆不知名”,此为齐白石题画之句。“皆不知名”和“无中生有”有异曲同工之妙,妙在不可言说。要想了解作家或画家,最好先看看吸引他们的那些事物。反之亦可成立,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发现吸引他们的那些事物。对此,陆文夫曾有精辟的论述,他论的是“吃”,对文学,似乎更为妥帖:不懂吃的人是“吃饭店”,懂吃的人是“吃厨师”
一直不敢写有关故乡的文字,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觉得对于这块我从出生就缺席的土地,尚有许多未尽之言。随着时光的流转,对故乡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我身体里流浪的血液也开始被一滴一滴地注入了某种凝血剂。这种悲伤越来越浓稠。我想如果我一直保持缄默,它会不会在我体内凝结成固体,让我永远化成一块在他乡的望乡石。 长大后,我妈告诉我,那年我父亲带我回到瑞丽时,我蓬头垢面。那时我已一周没有洗过脸了,大概
一 小时候,一次深夜,父亲背我去姥姥家,一个名叫青龙庄的小山村。我趴在他的背上,看到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从野草丛晃到路边的树林,又从树林晃到黑黢黢的天上。天上一弯浅月,泛着洁白柔弱的光。冷风袭来,那光微微颤动,似在耳边呓语: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是我童年的阿娇 船长什么样,我是没见过的。可我见过脖子被
两只松鼠死了,我为它们默哀。一只松鼠平卧在房侧的水泥地面上,四脚伸向外侧,头部对着正前方,尾巴垂直地伸展着,远看如一个标本。这是我从城里开车回到果园时看见的情景。我停好车后,蹲在这只松鼠身旁,并提起尾巴看了看贴地的那一面。毫无疑问,它死了,应该是在昨天夜里。这是一只雄性的壮年松鼠,只是不能判断它有几岁,但我相信,它从一出生就是我的邻居,我熟悉它们,它们也熟悉我。 松鼠是被人喜爱的,它一身灰黄色的
二十天前,恰逢立春,谌容谢世,静寂无声。我一位大学同学,与她熟悉,且为同院邻居,竟全无所闻。呜呼,皑皑白雪之时,茫茫红尘之中,又少了一位友人。 难过的心,有些摇荡,一下想到范荣康——谌容的丈夫。 一九七○年秋后某天,经部队谢姓首长引荐,结识老范。此后隔三岔五,便去王府井的《人民日报》送稿。当时我掌握一张面额十元的公用月票,可任意(任性)乘坐北京市所有线路公交车。所谓“送稿”,凡言论文章,就送给
刚一到龄,就办好了“北京通”,卡片正面印着照片、姓名、出生年月及银行、二维码、芯片等图案和数字信息,还标明是北京市民政局制发的。背面蓝色网纹中间是一颗白心包着的红色天坛图案,里面还嵌着“北京”两个白色美术字,天坛图案下面分三排写着:“北京市社会服务通养老助残卡”几个好认的黑字。 据说,这个“市政交通一卡通”挺好使,可这两年还一直没机会用。 这天中午,合上政协书友推荐的《东晋门阀政治》,走出机关
四姑年三十出嫁。腊月十六是好日子,这天奶奶来喊母亲去给四姑缝喜被。素日里,奶奶喊母亲去西院干活,从不进篱笆院,只遥遥地隔着木篱笆喊一声:杨三姐!过西院来一趟!彼时,不管母亲正在干啥,都仿佛接了圣旨似的,一时三刻也不敢误卯,甚至还带点受宠若惊的小兴奋。且奶奶只喊一声,绝不喊第二句。不管母亲当时在不在家,更不管她听没听见,转身就走,脚步扭得极快,瘦小的身影倏忽就不见了。 母亲在烟熏火燎的灶屋里响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