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它们原来的光使我悲伤。 ——卡瓦菲斯《蜡烛》 因为年轻,或者说因为有资本堕落,但终归还是因为年轻,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快乐的,即使是今天——我一睡醒就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的一天。我们几乎个个都没钱了。阿良打了一早上的电话,用普通话、白话甚至像美洲土著语一样难听的湛江话聒噪了半个钟头之后(我正是被他躺在被窝里打电话吵醒的),终于舒了一口气,宣布:有人答应立即给他汇一百块钱过来。 他问了我的卡号。
这是马奇在鹈鹕口的第十四年,当初他听说这一带要拆迁的消息,赶忙盘下一块地皮盖楼等着暴富,一等就是十四年。 他守着店门,拿起苍蝇拍子,望向远处的镜湖,从湖水吹来腥臭的风。岸边零零散散堆着各类生锈的器材,本来说是要修码头的,顺便把整个镜湖用铁栅栏围起来开度假景区,主打钓鱼、划船跟游泳,湖边盖五星级酒店。他见过规划的图纸,当时他给工程公司打工,没有编制,是接外包工程的包工头,他总爱跟人说,青藏铁路有他
突然,大黑牛向我们冲过来。 那个时候,小脚奶奶已经从家里走了出来。她正端着一碗包谷饭递给乞丐,乞丐鞠了一个躬,伸手准备去接铁皮碗。 那头牛就突然从晒场上冲下来,冲向我们! 我先听到的是我爹的惨叫声,我爹的惨叫声惊心动魄。多年后,我爹说,他当时的惊吓大于疼痛:他敲了十多年的钢轨突然就掉了!钢轨像一片影子从他眼前滑落,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我爹看见他草鞋的袢扣散开了,软塌塌地歪在脚掌边,小脚趾在石头
1 半夜历来是讲梦的最好时间,若在枫旗镇的黑夜里行走,从窗外听到窃窃私语,那定是谁在储存自己的梦。 “是谁来了?”茧习又一次在凌晨醒来。 “没有人来,姑姑,只有我。”坐在门口泡脚的南屏一时受惊闭起眼睛。 “我听见像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又像门外谁的衣角让风吹得哗哗响。” “没有人,是我在洗脚,一定是我吵醒您了。”南屏随即端起脚盆将水泼在了院子里。茧习往里挪了挪,为南屏的加入空出了一些位置。
理发店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划得许多痕迹 ——废名 他的店面镶嵌在众多向街的门面之间。它还在那里没有消失,在偏僻的街坊。垃圾转运站在门面的右侧;朝向街道的东面为某单位高大的办公楼;理发店在一天的某个时辰处在它的阴影中;正午才有阳光照入玻璃。他在内里的玻璃镜与转椅之间,穿着你早年穿过的牛仔裤;使用他乡村理发师傅用过的剃须刀。削刮你的脸部,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在你的耳垂四周点涂
去年9月,宗宣兄的散文集《语词地理》一书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此书出版前夕,宗宣兄嘱我在该书四封上写几句推介评论。我遵嘱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柳宗宣散文中有个很具年代感的突出意象:绿皮火车。它意味着新奇,未知,漂泊,疲惫,异乡和可能的生活。当德勒兹在欧陆发明他的“游牧”、“逃逸线”、“解域”……这些概念时,他一定已经预见到柳宗宣的“绿皮火车”:当一声尖厉、惊心的汽笛鸣响,火车缓缓驶离陈旧、乏味、压
大雪之年 这是一场毫无预兆的雪 它的凛冽与料峭覆盖着落日 亦覆盖着我单薄的身体 我坐在马路边 一次次打量着簌簌掉落的雪粒 我总想去抓回点什么 或者喊住一个人 试图阐述草木在风中的颤栗 只有一个失血的词落在一些未知的事物上 落在我的掌心 谁说清寂是它唯一的启示 现在,我眼里的每一块疼痛都与雪有关 我的关节老化,记忆冻伤,脚步迟缓 那些接踵而至的冷 在荒芜的旷野亦折断了山
陪妻子还乡 记得初次陪妻子还乡 冬天的澧阳平原上,一条大路朝西 一轮落日在前。黄昏明亮、空气新鲜 刚刚下过小雪的田野分外妖娆 一条大路向西,像黑色履带嘎嘎作响 一轮红日在前,似乎永远追赶不上 或许是归家心切,或许是喜悦 我们在平原上一路狂飙 身边的树木与村庄也按捺不住沉寂,沸腾了起来 我的女人紧握方向盘,好像故乡赐予她蛮荒之力 硬生生地,把那团火球 撞下了地平线 在乡下吃
金黄的老虎 一只金黄的老虎抖落身上的树叶 从墙壁上的画框里跳出来 在我的梦里金黄地飞行 它比博尔赫斯的孟加拉虎更加雄壮 没有铁栅栏的束缚,它显得更加自由 黑夜噼啪燃烧,火焰像一条飞龙 在风中长出无数翅膀,它从春天 飞到秋天,可金黄的田野并没有出现 此刻我站在一艘锈迹斑驳的巨轮上 冷眼看着飞翔的老虎、疲惫的老虎,看见 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铁栅栏把我们紧紧罩住 看见:码头边一根已经
小满 蓝花楹漫不经心开满窗前 风拂过初夏,洱海边 紫蓝色花海在翻腾 如果你恰巧经过 我会悄悄心动。然后 在完成自我过程中为自己正名 太久没有写过情诗了。多想在此刻 结出饱满果实 蜂鸟在罂粟汁液中沉醉 像你走过我 又回头看我 小美好 从沙发上醒来,屋子已被肉香填满 玫瑰花茶还在小沸。女儿在一旁安静写作业 她给我盖的毛毯,被火烤得微微发热 时钟指向一点,这是一天中 阳
醉翁亭记 在公园之外的野径一个小孩环抱溪水 他照镜子大声喊自己是当年的太守 他抓自己的长头发,呕吐,胡言乱语继而离去 只有黑色的脚丫不断从沙砾浮现,时间之外 ——这一切有模有样,依稀路过的宾客不失温存 他们微笑,点头,穿白衣服 这条小路鲜有人至,孤寂如一缕老者的发须 无古文字遮拦的青石边,丝竹还没有染指 只有酒壶,月光,岩穴,野芳亘古不变 山也还没有名字 钟声安稳,小鹿梦回
在中桥 半弯月亮,照亮了 谁的前半生。在中桥,蛙声连成一片 夜色起伏,像她陌生的异乡 六月的中桥,长不出 她喜爱的庄稼。一件件衣裳 被她晾晒在中桥的天空 那些被耗尽的时光,就像衣裳 裸露出残旧的线头 她走过六月的中桥,望见半弯月亮 我看着她手里拿着的衣裳 多想抱她一下,我的母亲 立秋 三角梅还在吐露 妖艳之色。你手握蒲扇 就像手握七月 丰盈的蝉翼 你搜寻应景词藻
麻雀 看着大面积的白正在侵蚀 眼睛会不自觉地回应 偶有的几只麻雀落入雪地 没有一双眼睛能证明那是大地的黑眼球 簸箕,绳子,撒点谷粒…… 和快乐一样躲在童年的窗台下 守来父母回家的身影 兄妹几个便飞到春天雀跃里 六边形的雪花蔓延,变异,长大 白茫茫的城市中 当年簸箕旁的麻雀 如今寒风中穿上了颤抖的手臂 城市与大海 边缘处,走过的脚步没了痕迹 几分钟,又像几十年 很久没
为何以沉痛,哀伤的语调作为开篇? 一切都像雨水的潮湿贴紧人的骨头, 遗忘以皑皑白雪的姿态占据了外出人的鬓角, 雨水还未领会雪花妩媚的神情, 只得以稀疏姿态洗礼沧桑的城市。 寒冷在衣架的呻吟中被裹进臃肿的衣服, 雪成为了报信的杜鹃, 提醒着外出人即将来临的春节。 风掀开了楼房的衣角, 咆哮的气流穿过失职的窗户在房间中炸开。 所有的楼房都像寒冬中孤零的树, 远方—— 瘦白、胖黑
白天的路很长 长满花朵,山峰和远方 鸟儿很忙,脚步也忙 以前的夜,黑色覆盖所有眼睛 可以靠近最亲的人 聊风雨,庄稼,或者明天 天亮的时候,人和梦都在 现在,我害怕夜 星星和灰尘都看不见 醒来,没有问候,也没有炊烟 在行驶的高铁上 我像一枚钉子 被时间钉进座位 索性将身体和灵魂和盘托出 河流,田野和高楼不断向后 擦肩而过的还有许多奔跑的人 太阳过于遥远,仿佛停在空中
余晖,转身推开 虚拟的欢愉 一朵云,似要压不住内心 更迭的涟漪 雨,处心积虑 弹拨万千箜篌和小巷 似画眉把婉转溅进耳朵里 又好像给山川着色 茶树,飞翔成 满坡风的翅膀 茎草匍匐得接近流水的美学 模仿我的姿态和犹疑 落在湖边的苇塘村 竟不知 沙漏,又加重了几分仁慈 写意 风,保持着随性的写意 和吟诵 刺槐上,横斜下几枝光阴 欲滴 一只喜鹊啄了一下,又一下 阳
装满稻捆的地板车深陷在泥泞中 前腿躬后腿蹬 绳子绷紧,肩膀上的深沟露出血印 无论怎么使劲 那车浑似一座大山纹丝不动 秋风紧,豆大的雨滴疯狂地朝他砸来 一想到生胃病好几天不能吃饭的母亲 一想到五个孩子的学费 他咬咬牙,搬下两捆稻子垫在车轮前的车辙里 一次,两次,三次…… 车轮在稻捆上打滑又退回原处 “不记得多少次了,那辆重车才走出泥坑” 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说这话的时候 眼里仍
心脏痴红,在树上爆炸 籽实一粒一粒 抛掷 奏鸣曲轰响 秋天骤然腾飞,奔马失蹄 九霄直坠 夕阳像被蜂子蛰过的淤肿 云滚热,有灰烬彷徨 窗棱切割城市剪影,每格都渗血 时间被放缓—— 穿行在汽车尾气、起重机、吊灯中 一如穿行在人类存在之前 石榴层层叠叠的梦里 狂风摇晃枝头,果实熟涨 言语噗通落地 破碎处,流出绚烂的河 早春的风琴 世界荒唐,可你是探戈 点着脚,捉一只火
剧台上,80多岁的他 唱起《十送红军》《赶马哥哥》 就在刚刚,对镜揽妆 他用胭脂抹去旧了的容颜 世间的悲欢离合 在戏里 也在戏外 台上台下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 为了找回剧中人的故事 他反复在台子上唱 走千里万里都不觉得寂寥 这一刻或下一刻 农家小院门前,一只只小鸟 啄食。时光再怎么吝啬 也有它吃不完的玉米粒 这一刻,暮色中 翅膀扇动鲜亮 饭桌上的话题
走出时光羽片的囚笼, 走出时空寄居的禁锢, 生命的羽翼辽阔到 不可触及,也了无尽头。 无限、无限地变幻, 无限、无限地凝固。 在天崖之外的绽放和凋零, 时空之花蹁跹坠落, 把太阳和月亮沉没在 黑暗深处的黑暗, 把星星的碎片植入 泪滴中残留的余温, 在广袤的穹苍中种植 丰满的孤独与苍茫。 一声鸟悠长悠长的叹息, 唤醒了日升月落, 沧桑的流光洞穿岁月, 淡看万物生长,
面对乡村 我的感情像门前的西河 悠远而深长 我可以变成一尾小鱼 任意游在那一片水域 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我跳出水面的瞬间 是为了引起行人的注目 此刻 一条船划进我生活的区域 我看见四周荡起了波浪 勾勒出乡村的丰富和传奇 伫立岸边 我可以追寻儿时的梦想 早早的黄昏让我进入黑夜 黑夜却沉默无语 隐隐约约的灯火 闪烁着乡村的希望和喜 仙人掌 一条蚯蚓在黑暗中劳作
王威廉 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魂器》《你的目光》《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小说家的声音》《无法游牧的悲伤》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说《行星与记忆》《第二人》以及韩文版小说集《书鱼》在海外出版。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
天近黎明,金星如同一滴晶莹的露珠挂在东方的天边上,欲落未落。此刻环宇,天色澄清肃降,深靛蓝渐盈,充斥着亘古天地。 后半夜,大街上有了车马的响动。铺了青石板的街道已被净水冲刷过,马蹄踏在上面发出嗒嗒地脆响,仿佛含了清泠的水声。天上的金星也在这有节律的响声里闪一下,再闪一下,然后进入东方一片红亮的云彩里。 太阳快出来了,朝霞渲染了东方的天际,又是一个好天气。 今天是集日,昨夜打烊的时候,已经吩咐
“在整个世界里,有什么地方还能有如此的景色等待着摄影者和探险者……” ——约瑟夫·洛克 1 洛克在云南滇西和滇西北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与他一样在二十世纪早期进入云南考察的植物学家或者探险者不少,但像他一样把自己放在云南的雪山脚下二十七年犹如一棵高山杜鹃孤独生长的,却没有几个。我与朋友间关于澜沧江流域、怒江流域、金沙江流域、川滇交界处的地理、风物考察话题,几乎都离不开他。比如1922年5月到10
县城南门电影院在棚户区改造中拆除,有朋友路过钢筋交错、水泥块嶙峋的工地,捡到了一块刻有县电影发行放映公司的大理石牌子,还有几本丢弃的放映员工作证,一些脏污残缺的老胶片,电话问我要不要。我说,要,摆在书房可以养气。 老家在县城北边山岭,最早有幸进这个影院观影的人不是我,是我父亲。80年代初,父亲下山在县里帮忙搞人口普查工作,就在影院里看过很多片子。他把电影主题歌一笔一划地誊抄在工作笔本上,还标注了